“往日不可追, 来着犹可期。”
阿娇见金灵圣母面色沉郁，眼有痛色，也不知如何安慰。她沉吟半晌, 方柔声道了一句：“圣母也不必常常缅怀过去，想来截教诸位同门道友也是不愿见您这般情状的。”
金灵圣母不过是喟叹一声，也无深谈之意。
她转瞬便调整好了心绪, 见阿娇面露忧虑, 口中磕磕绊绊地安慰于她也是好笑不已——竟是沦落的要叫个小辈来纾解安慰，若叫无当那丫头知晓可是要笑掉大牙的。
不过她倒是领了这份情谊。
故而她拍了拍手, 温和道：“是极是极，往日不可追。”
牛魔王叫她方才显露出来的悲色唬了一跳——金灵圣母乃是通条教主门下女徒之首，那是名正言顺的大师姐。自来都是这圣母师姐安慰教导他们几个小的，他又哪里见过师姐这般软弱之态？
这般想着, 便敛了一身的愤色戾气靠回师姐腿边儿, 叫她抬手便能按上自个脑袋。
“你这小牛儿啊！”
金灵圣母笑叹一句，当真就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：“都有妻有子了，怎的还是这般行事？”
说着便提脚在他身上轻点一下，叫他赶紧去下首入座, 省的白丢了自个儿脸面。
“有妻有子如何？我还是教主座下最小。”他是以坐骑之名入得截教，直到万仙阵下通天教主才允他换上一声老师，若是按入门早晚, 可不就是最小么。
话虽是这般说，他还是按照金灵圣母的意思入了座。
“人族香火供奉固然重要, 可那是天庭与西方相争之事，与截教却无干系。”金灵圣母顿了一顿, 近乎一字一句道：“吾等既入封神榜, 生死存亡, 自是于截教再不相干！”
“师姐！”
这话一出，别说那牛魔王，便是阿娇几人都惊怔地瞪大了眼！
这是，要与截教撇清干系？
金灵圣母别开了脸，长吐一口气道：“故而佛门东进争夺信仰之力，金灵圣母不会插手。”
龙三将这番话在心中默念两遍，细细咀嚼后方若有所悟。他双目如电，对着金灵圣母重复了一遍：“是‘金灵圣母’不会插手？”
“对。”金灵圣母颔首应答。
这一问一答的便叫阿娇听出了些许端倪，她倒抽一口凉气，惊声问道：“那坎宫斗母……？”
金灵圣母见阿娇几人面上皆是深思之色，一瞧便都是心思灵慧之辈。唯那夔牛还是一脸不信，正等着眼睛等她给个解释，当即心下叹息——罢罢罢，若是与积雷山合作，有这几个照拂她也不必日日忧心下界之事。
“坎宫斗母，乃是天庭正神，”她叹息一声，“若是取经人求到我这儿，我也没道理置之不理。”毕竟佛门东进，是西方佛教与天庭商议的结果。
——那就是之管取经人了。
阿娇闻言便是松了口气。取经人西行早成定局，便是没有如今的唐玄奘，也会有之后的李玄奘、王玄奘，故而她们本就不打算对那大和尚下手。
再说，如今敖洁入了那取经人门下，还等着一同道西天去分杯功德呢。
“可若是佛教占了上风，师姐……”
牛魔王今日接收的信息太过繁杂，如今只觉得脑子里头犹如一团面糊般翻来搅去，想不明白。可‘信仰之争’他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——这东西自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，就是西风压倒东风，若是叫佛门占了便宜，天庭上的诸位师兄弟不就要糟了难么！
金灵圣母却不大在意，他轻嗤一声道：“吾等身寄封神榜，受玉帝所驱驰。那修炼所需信仰香火之物，自然有玉帝为吾等打算。”
万没有叫人卖命还不给好处的。
“圣母这般说，小子便知晓如何做了。”龙三心中明朗，金灵圣母这是要将包括自己在内，入了封神榜的诸多弟子与截教割裂开来。
这般一来，截教复兴后便还只是截教，闲云野鹤，与这九重天无干。
这结果虽于他先前预想不同，可也无伤大雅。
金灵圣母对他们的通透也是满意的紧，她望了望大殿一角的鎏金沙漏，方不紧不慢地道：“既然如此，那便闲话少叙吧——玉面公主此次上天，想来是有不少问题要说？”
“是。”阿娇闻言也笑了起来，“说来还是大圣先拿着您的坎宫斗姆小令上了积雷山，开口就是自己人，可叫小妖惊得不轻。”
牛魔王闻言哼了一声，偏过头去。
金灵圣母面露莞尔：“那这也算是歪打正着。”
阿娇顺从点头：“此次上天一是心慕截教风骨想来开开眼界，二也是想于您互通有无。毕竟，截教、妖族，在如今天下恐怕都当得上‘异类’二字？”
“如何互通有无？”金灵圣母并不在意她口中的‘异类’二字，反倒是对‘互通有无’颇感兴趣：“西牛贺州与我这九重天何止是万里之遥？且天上一日，地下一年，公主此番上天怕是抛下不少山中事务吧？”
“这就要看娘娘您的诚意了呀。”
阿娇眨眨眼睛，睨了一眼气哼哼的牛魔王道：“您叫大圣拿了那斗姆令去，该不会只是方便他三界走动吧？且我曾听大圣提及，那陷空山无底洞的地涌夫人……
哦，就是那托塔李天王的义女，她能够出入天庭打探消息也多亏娘娘善后？据我所知，截教女仙之首，金灵圣母娘娘可不是这般老好人的性子！”
金灵圣母见她眨着眼睛、挑高眉梢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，心中好笑不已：“那没准是本座受封坎宫斗姆后便学着修身养性，改了性情呢！”
“那小妖也没话说。”
阿娇两手一摊，做了个无赖的样子：“娘娘您都没有诚意，这互通有无自是不成的！”
牛魔王闻言扭头，口鼻出喷出两股粗气，瞪着眼睛斥道：“哼，怎的就不是你们积雷山先那些诚意出来？”
“也不是我积雷山先找上天宫的呀？”阿娇无辜地一摆手，对着牛魔王挑眉一笑，“不是大圣您先来找我积雷山的么？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！好丫头！”
金灵圣母见阿娇三言两语间便将夔牛怼了个面红耳赤、哑口无言，当即便毫无顾忌地大笑出声：“好好好，你要诚意我便给你又何妨？”
说着，便肃了神色。
她金丝袍袖自案前一挥便将见堂中显出一处微缩山水图。
阿娇几人定睛一看，只见那图中山峦水脉绵延不断，瞧着倒是一处仙山宝地。
“这是……”
金灵圣母抬手往那图上一点，便见天地骤变！
转瞬之间，成片的山峦夷为平地，青葱流水拦腰而斩，青山绿水不再，只余满地战火疮痍。她甚至在边角处见到了一只烧焦的狐尾！
阿娇霎时瞪大了眼！
她定定地瞧着那满是战火余烬的图卷，双唇微颤：“这，这是哪里？！”她心中涌出一个念头，却又不敢相信，只得扭头向着首位的金灵圣母瞧去。
“青丘。”
轻如鸿毛的两个字，当即便打破了她心中仅存的幻想。
阿娇一个激灵，脚下一软，才要软倒在地便叫龙三捏住了腕子。“定神！”只听他轻喝一声，步子一错便移到后面拖住了阿娇的背脊。
龙三是跟着阿娇自压龙山回去的，自然晓得青丘封山，而压龙山君又带人前往青丘探查之事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见阿娇稍有和缓便替她问道：“敢问圣母娘娘，这画卷之事，乃是何时的变故？”
“哦？”金灵圣母不妨他有此一问，挑了挑眉，也不隐瞒：“有段日子了，若是按照‘天上一日，地上一年’的说法，说不得都得是百十年的事情了吧？”
阿娇闻言先是松了口气——还好还好，不是姑母……
可抬眸再见那图景之中的处处疮痍，还是禁不住红了眼眶。听到青丘封山一回事，可也远不如这般直面的冲击来的震撼人心。
“想来玉帝消息封锁的也不如何？”金灵圣母在他二人面上转了一番，摇头叹了一声便收了那山水图景。
阿娇定了定神，推开龙三踏前一步：“果真是天庭手笔？圣母娘娘可还有具体的消息？”
“此次变故为何？何人领兵？结果如何？”她说着，敛下眉目，掩住眸子中的一抹厉色——青丘，乃是狐族根基，这般行为该是不死不休！
“那次变故来得突然，便是我这斗姆宫中早前都未得消息。”金灵圣母摇头，道：“这是秘密出兵，便是当日的青丘之人想来也不晓得是谁的手笔。”
“那娘娘又如何得知？”
这边是不依不饶了。
金灵圣母见阿娇梗着脖子，倒也没有怪罪。她叹了一声：“我也不知，我只知道是玉帝在封锁青丘的消息。”
能封锁消息，那定是熟知变故。
熟知变故，便是在其中插了一手。
“只要做了，定有痕迹。”独狼冷着脸，捏了捏腰侧刀鞘：“等回山后我亲去查探，定给公主一个交代。”独狼却是刚刚知晓青丘封山一事，他拧着眉头冷声道。
阿娇深吸一口气，方压下胸中翻腾着的愤慨怒意。她舒了口气，对着金灵圣母拱手道：“娘娘这诚意，阿娇收到了。还要多谢娘娘告知。”
“算不上，”金灵圣母摆摆手，“早知道的消息，再说一遍也没了价值。”
她言罢便对着夔牛一指，道：“那我便再给你个诚意。”
牛魔王叫她这么一指，只觉得脊背一凉。
然，还不待反映，便听他一向敬重信服的大师姐笑意满满道：“我家这小牛儿虽是性子直烈了些，可手上功夫还是有的。以后若有需要，公主只管差遣就是！”
“师姐！”牛魔王闻言瞪大了眼，一脸不信之色地仰头去瞧金灵圣母。
金灵圣母却不理他，只是笑意盈盈地对着阿娇道：“公主可别小瞧了他，我予她斗姆令，那散落三界的截教弟子只要还肯认这身份的就都得给他个面子——这也算得上是截教复兴之本了。”
阿娇闻言倒是惊诧。
如今截教虽是隐世不存，可当年万仙来朝可不是假话！便是大半有名气的都折在封神劫万仙阵，剩下的门人弟子中只要留下一二火种，能传承至今那也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利。
金灵圣母这般大的手笔，就相当于将截教和积雷山挂在一起。
这份情谊她自然是要领的：“多些圣母娘娘信任，若是他日截教重出金鳌岛，阿娇定是鼎力相助！”
“也别急着谢我。”
重出金鳌岛么？金灵圣母瞧着阿娇的面孔微微出神，她定了半晌方才笑道：“自万仙阵下能留存下来的，大多也都是妖族出身。如今天庭……”她摇摇头，叹道：“你们本就是休戚相关！”
玉帝要肃清妖族，整顿西牛贺州。
这般动作不单是对积雷山，只要是所谓的‘披磷戴角之辈，湿生卵化之徒’便都讨不得好处。不巧，截教多得是披磷戴角、湿生卵化的弟子。
师尊不在，她，总要给这些个师弟妹们寻一条出路才好。
而截教子弟多是生性散漫。
若不是万不得已，她并不想将他们各个拘在天庭之中。
先前助那金鼻白毛老鼠精一臂之力，也是想着能够自她那里寻出一线生机。
如今，有积雷山的小狐狸在前打头阵，成了，自然便是皆大欢喜；若不成，凭她的颜面想来也能保下他们性命无虞——大不了在天庭供职，受人驱驰罢了。
“这般自然是再好不过！”阿娇闻言笑意更甚，都是妖族，那利益一致相互联系自是更加紧密。
金灵圣母满意地点点头：“时候不早，若是无事便回去吧。想来，下头还有的忙吧？”
她右手轻轻掐算，不曾算到取经人的路径行程，眉目间反倒是露出些微笑意：“去吧，想来取经人该是入了西牛贺州，此番大劫，想来也要拉开帷幕了——”
几人对视一眼，确定无所疏漏便尽皆站起身来。
阿娇刚要拱手告退，便见独狼上前一步。他先是正了衣冠，又少见地做了个道家揖首大礼：“圣母勿怪，小子代兄长向您见礼。”
金灵圣母坦然地受了这礼，见他这般郑重，倒也来了兴致：“你兄长乃是何人？”
阿娇见独狼行礼也没做声，前日里见眠风把握那坎宫小令便觉不对。果然，在听独狼清朗的嗓音中吐出“眠风”二字时，便也半点儿不怪。
——如今能当得起他一声兄长的，想来也就眠风、狂狮二人了。
“眠风？眠风——”这名字倒是没什么印象。
金灵圣母默念两声，忽的拄按而起，两眼湛湛道：“是他！”
这一声来的突然，倒叫阿娇惊了一瞬。
她瞧着金灵圣母面现喜色，不明所以道：“眠风乃是我积雷山四大将军之首，自我父王在时便一同征战。不知可是娘娘旧识？”
“将军？”金灵圣母听了倒是冷静下来，她不敢相信那么个随兴之人竟也会在一处守上个千百年，故而探问道：“那你可知这位眠风将军本体？”
“不知。”阿娇摇头，自她记事起，就没见眠风现过本体。
金灵圣母也不失望，转头又去瞧那独狼。
独狼垂头静默片刻，方才摇头：“公主不知，我亦不知。”
“罢了！”金灵圣母这才收了面上喜色，复又坐了回去，幽幽道：“我也不难为你们，你说那眠风叫你代为见礼，那他可还有别的交代？”
独狼想了又想，方才摇头：“没有。”
他抿了抿唇，面上现出两分难色。半晌方又说道：“倒是说那坎宫小令，兄长说心思虽巧却也过于直白，但凡知晓些许旧事，便能一眼识破其中乾坤。”
金灵圣母心思更定，她笑道：“本就是要叫他识破的。”
“长耳定光仙。”
独狼口中这话一出，金灵圣母面色便是一僵：“你可知你口中所说何人？”
独狼摇头，他不过是转述眠风所言罢了。
金灵圣母胸口起伏的厉害。她伸手一招便自牛魔王手中唤来小令，收于袖中：“那些个人如今也都识得你的面貌身份，这小令，我便先收回了。”
长耳定光仙乃是通天教主座下随侍七仙之一，在万仙阵中背叛截教，盗走六魂幡方才导致万仙阵一役功败垂成——这眠风是在提醒她勿要轻信于人。
毕竟时隔多年，谁也不能保证当年的截教门人如今还是心在截教的。
对金灵圣母此番做法，阿娇几人不可置否。
见事情也都交代清楚了，便齐齐拱手作别。金灵圣母心神不定地应了一声，坎宫殿门应声而启，明亮的阳光自外涌入，倒是驱散了一室阴霾。
“小牛儿，你也与她们一并回去吧。”
牛魔王应了一声，便跟着一同告退而出。阿娇几人心系下界，走的飞快，转瞬便迈出坎宫大门，在出门的一瞬间，一道悠悠女声荡入几人心间，直叫她们心神震荡。
“昔日三千红尘客，不知今日剩几人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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